从逻辑学的角度来看,经过150年的改造,到熊彼特完成改造看似很成功,实际上有三个非常清晰的逻辑错误。第一个逻辑错误是偷换概念。什么叫偷换概念?就是同一思维中,没有保持概念自身的同一。很多有关民主的教科书一方面讲民主就是人民当家作主(ruleby the people),另一方面讲代议民主就是民主。这两个定义是互相矛盾的,代议民主已经不是人民当家作主了,而是赢得选举的政客以人民的名义进行统治,民主这个概念已经偷换了。第二个逻辑错误是以偏概全。以偏概全就是以少数的例证和特殊的情形来概括整体。民主如果作为一个整体概念的话,它指的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各种形式。但是,现在流行的民主理论告诉人们,民主只能说熊彼特式民主。本来很清楚,熊彼特式民主是最低限度的民主;把最低限度民主说成民主本身,仿佛别无选择,就是用一个非常特殊的东西,来代替总体,属最典型的以偏概全。第三个逻辑错误叫假两难推理(falsedilemma),这是指,世界上本来有多种选项,但却只给人几种选项;更极端的是只给两个选项。在政治制度安排问题上,很多人的脑筋已经被彻底洗过,认为世界上只要两种政治制度,除了民主,就是专制,没有别的选项;具体到民主,好像民主只有一种实现方式,即竞争性选举,别的方式统统是不民主的、专制的;按照这种逻辑推理,既然中国没有实行多党之间竞争性的选举,它必定是专制的,古巴也是专制的,朝鲜也是专制的,伊朗也是专制的,美国看不惯的国家都是专制的;专制体制都是一模一样的。这些说法听起来无比荒唐。
把民主改换成最低限度的民主(我称之为“选主”)以后,有人便以此为概念基础,研究衡量民主的标准。政治学领域的人可能都知道,现在有各种各样的关于衡量民主质量的指数,其中最活跃、最有名的是美国“自由之家”每年公布的“自由指数”(Freedomin the World)。设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的“自由之家”自称非政府组织,很多人也以为它是个非政府组织,其实,它经费的85%以上来自于美国政府。这种政府高额资助组织放在世界上任何地方,美国会指责它们并非真正的非政府组织;但轮到“自由之家”,就拿出完全另外一套标准,说是“必要的恶”。这样一个几乎完全由美国政府资助的机构,每年对全世界各国打分,好像哪些国家是民主的、哪些国家是专制,全由它说了算。在“自由之家”的排行榜里,中国永远都排得很低。“自由之家”可以说完全是美国信息战的一个工具。
另外还有几种看似更学术一点的民主指数。一种叫政体指数(Polity IV),另一种叫万哈林指数(Vanhanen’sIndex of Democracy)。塔图·万哈宁(Tatu Vanhanen, 1929-2015)是芬兰政治学者。政治学界的人都知道,他写了很多有关民主与民主化的书。但在政治学界也许鲜为人知的是,他与臭名昭著的白人至上主义学者理查德·林恩(RichardLynn)合作了好几本书,试图构建一种种族主义色彩很强的社会科学总体理论。由这样一位种族主义者来判断哪些国家是民主的、哪些国家是不民主的,实在让人匪夷所思。
除了关注人民当家作主的形式以外,我们还应关注人民当家作主的目的是什么?一种好的民主应该尽量实现人民当家作主的目的。罗伯特·达尔1971年出版了一本题为《多头政体:参与与反对》(Polyarchyarticipation and Opposition)的书。一开篇,他就解释,多头政体并不是真正的民主,“我希望将‘民主’这一概念保留给这样一种政治制度,其最重要的特征是,能完全地或几乎完全地回应所有公民的意愿”。看来,达尔认定,人民当家作主的目的是“完全地或几乎完全地回应所有公民的意愿”。这种目的本身也可以用来衡量什么是好的民主的标尺。正如达尔接下来说的,作为一种理想,“它可以作为评估的基础,用来判断各种制度接近这一理论界限的程度”。
最后,选举也可以作为一种民主的实现方式,我们不应该完全排斥选举,正如我们不应该将它看作民主的唯一实现方式一样。但选举有个内在的缺陷:容易被操控。这在罗马共和国时期就广为人知了。因此,罗马共和国、意大利的城邦共和国在使用选举的同时,往往加入抽签的成分,减少其被操控的可能性。我在书中提到两类抽签,一类叫民主抽签,一类叫共和抽签。民主抽签是只用抽签,不用选举,所有人都是经由抽签选出来的,具有统计学意义上的代表性。共和抽签是把选举和抽签混杂在一起,其目的不是要选出具有代表性的人,而是防止出现一个稳定的少数垄断权力。例如,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,威尼斯大公的挑选方式无比复杂,是抽签与票选相结合,分前后十个步骤完成。对于后世人来说,威尼斯选举大公的方式是如此复杂,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。他们形容这套挑选方式用的措辞是“罕见的”(unusual)、“奇怪的”(strange)、“曲折的”(labyrinthine)、“极其复杂的”(extraordinarilycomplex)、 “匪夷所思的”(mind boggling)、“玄妙深奥得令人迷惑”(bewildering complexity)、“无法穿越的迷宫”(anespecially impenetrable maze)、“最难以预料的选举过程”(the most intriguing unpredictableelection process)、“有史以来最扑朔迷离的体制”(the most complicated ever instituted)、“人脑能够设计出来的、最错综复杂的机制”(themost complicated machinery ever devised by the wit of man)、“世上最难懂、最古怪的方式”(themost intricate and curious forms in the world)等。一位学者甚至感叹道:“这套体制如此绕来绕去,最后居然能选出人来,真是奇迹。”但威尼斯选大公的方式很可能比许多现代人想象的更为精巧。有计算机专家发现,威尼斯选举中这种压缩—扩充循环与密码学中的干扰(confusion)—弥散(diffusion)循环、与计算机科学中投标选择协议(leader election protocols)颇有几分相似之处。他们试图简化这套流程,但最多只能把十步简化到七步;再进一步简化,就可能被人操弄,违反了这套复杂流程的目的了。威尼斯这种选举加抽签的做法也许非常值得今人借鉴,尤其是值得那些偏好选举的人借鉴。
投票适用于选什么人呢?明星!在美国,自里根以来,大多数总统都具有很高超的表演才能。里根是专业演员出身;特朗普参演过不少影视作品,并长期担任电视真人秀《谁是接班人》的监制与主持人;而克林顿、奥巴马一卸任就参演电影、电视剧,怕埋没呢表演天分。不仅在美国,世界各国已选出呢很多演艺人生或体育明星担任总统、总理、议员,以致于有人说“政治就是演艺”(Politicsis Show Business)。